刘老六二话没说拔起双腿一蹬一蹬地冲着门外就去，班上同时也是一阵骚动。
柱子没刹住车，就见刘老六先奔在车斗一边了，于是也顾不上拭去额边豆大的汗珠，冲刘老六就是一吼：
“他没事！”
这句话出口的同时，刘老六已将亚麻布猛地一揭，小操场上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中，只剩下“他没事”的回荡声在逐渐冷却。
麦秆安安稳稳地躺在车斗里，若是平常命他待在车斗上的话，那必定是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儿，但现在他显然陷入了一种半晕厥的状态之中，上半身盖着的是柱子的外套，胸口在夸张地起伏着，裤子上则满是污渍，还粘着一些泥块，宛如刚去了泥坑中滚了几圈。
刘老六觉得嗓子里此刻布满了千疮百孔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柱子哥，麦秆怎么了？”背后是竹钩儿嘶哑的声音。
刘老六骤然觉得，来自身后同学们的目光，骤然间化作了千根银针，深深地扎进了后背里。
——麦秆要是有点闪失，那我还得惩罚我自己。
“只是晒着了，他……“柱子被这阵势吓到了，说话有些哆嗦。
“水。”
刘老六干涸的嗓音仿佛是在诉说渴的人，是他自己。
走廊上响起几声慌乱的步响，刘老六本想回头看看有多少孩子从班里出来了，但是脖子被无形的双手扼住了般，僵硬至极。
“别！我已经给他喝了很多了，先把他送回家去，老刘头，一起上来！”
“等等，让我们也……”同学们开始躁动了。
“回班上去，下午自习，等敲铃了就自己回家“
刘老六沉着脑袋，并未和众人对上眼神，本想前进几步一起跟去的几名同学霎时定在了原地，这副样子大家都未曾见过，愣神的工夫，车已经行远了。
“还有……注意安全。”
如此低沉的细语，也没人相信会从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口中说出来。
坎子爹刚才听到了声响，也是急急忙忙从房里奔出来，刘老六经过校门口时向着他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，他也缓缓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。
板车就这么离开了学校，向着麦秆的家疾驰而去。柱子偷偷地瞥了几眼坐在斗里的刘老六，但刘老六只是凝视着车前行的方向，双眼一眨不眨，像是在发呆，又像是在注视着什么。
“老刘头，其实刚才是因为孩子们都出来了，我不好说……”
“我都已经闻着血腥味了，怎么会不知道，先把人送到，之后再慢慢告诉我。”
“没、没关系……只是些皮外伤，我已经做过简单处理了。”其实事情不算太大条，但看着刘老六的表情，柱子反而心里有些发慌。
“腥味再淡，那也是血。”
刘老六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，又闭紧了嘴。
经过最后一个转角后，两人远远地便看见麦秆爹——即便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，但怀揣身为家长的担忧，还是久久在自家院门口守着，不时焦急向着这个方向张望着，见车来了，又望到车上刘老六和柱子两个大活人，他怔了那么一会儿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撒开步子跑上来。
“麦秆受了点小伤！但没事！”刘老六大喊着，麦秆爹也算是个存了不少啤酒肚的中年男人，少见他蹦跶起来， 速度却也快得很。柱子索性拉住了车，刘老六也抱起了身上滚烫的麦秆，向着麦秆爹连走带跳地蹦跶去，由于一只腿吃不上太多力，步子看上去显得十分笨拙。
“算在我头上。”
将麦秆递过去的时候，刘老六顺势将麦秆身上所披着的柱子的外套给扯掉了。
麦秆自己的上衣上散落着若干的血点，一边的衣袖上留下了不少的血渍，几近染红了半边的衣服。
麦秆爹咬着牙，扯开了麦秆的领口稍微看了看，又捋了捋袖子处，庆幸都还是些皮外的硬伤，即便如此，他脸上还是刻着数不清的心疼，抱着麦秆扭头就迅速又往家里跑，刘老六和柱子则护在左右。
“这是……”麦秆爹边跑着，边隔着布片摸索着麦秆身上的伤痕走势。
刘老六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。
“水雷的弹片和草垛周围的碎石，麦秆他自己大概也感应到了一定的危险，退了几步，如果站得再近些，就不仅仅只是受这些伤的事了。”
“老刘头，您怎么知道是水雷……”柱子瞪大了双眼，“真的是千钧一发，这么个大热天，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那个时候路过小池塘旁边的那条道，听见了爆炸的响动，麦秆这会儿可能还躺在那里！“
刘老六努力撇开充斥在鼻腔里咸湿的泥土味，脑海里闪过了竹钩儿摔在讲台上那本摊开的化学书。
“他是溜去镇上搞火药了。我不是一个好老师，没有正确地教给他们知识。”
“老刘头，别这么说，是他太年轻了，活该。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就溜达出去的……灌醉老子，还敢自己一个人去炸鱼，等他好了看我不狠狠抽他一顿！”
刘老六倏然停下步子，柱子和麦秆爹也随之停下来，疑惑地看着他。
“麦秆爹，你还没明白吗？这孩子不是用的现成的水雷，他是自己拿火药捣鼓出来的……是我教的。”
刘老六有些说不下去了，麦秆爹脸上的神色也转为了惊愕。
“可……可就算这样，为什么他要去炸鱼呢……他要鱼，可以去买呀！”
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炸鱼，在今天……为了我。”
刘老六长叹了一声，一时沉寂，但是麦秆爹恍然悟了过来，表情逐渐变得复杂，塞满了悲伤、无奈和在遮掩中流露出的丁点愤怒。
“老刘头……”一句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，是清醒过来的麦秆。
“爹，不能怪、怪老刘头，是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知道了，爹不怪他，我们先回去，”麦秆爹向刘老六这里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，“这个事我们就稍后再说吧，我先处理一下他的伤口。我家麦秆可能得缺几天课了，老刘头，你先回去上课吧，柱子，你送老师回去。”
麦秆爹抱着麦秆进了家门，也不再理会二人，直接便带上了门，声音分外沉闷。
柱子见状还想要跟上去：“等等，麦秆爹一个人处理得过来吗？我们去卫生站再叫几个人来帮忙吧？”
“别去了，柱子。”
柱子懵懵回过头来，觉得刘老六在这几小时内骤然苍老了许多。
“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。何况麦秆爹早就从卫生站打杂的升格为扛把子的人物了，伤者还是他娃，这些皮外伤他能处理好的。你太久没回来了，很多人和事都变了。”
柱子一时语塞，最终还是发自肺腑地憋出了一句。
“可你一点都没变啊，老刘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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